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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旧时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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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街】

  西大陆,某一处曾被记忆埋葬的所在。
  我亲身用双足步行在这街上。这是极新鲜的感受,新鲜得一如我曾以为随着离去的往昔一并忘却的回忆,如今却鲜活地重回我的眼前一样。
  街还是那样一条街,从不曾改变过,好像改头换面的自始至终也只有我而已。
  宽阔的街道,透露出的并不是繁华的气息,反倒颇有些寂寥;头顶时有暗红色的云层遮盖,却也未厚到能彻底遮挡住阳光,可依旧无法为这街上久聚不散的阴郁氛围掩分毫。透过忽明忽暗又难分颜色的光,依稀能看到街角行道上散布的垃圾,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些并不如看到的那般脏,却依旧难以自持地想要掩鼻而行,顺道挥散那似乎不存在又不曾散却的恶臭味道。
  这便是我幼时曾居住过的街了。
  如此陌生而又熟悉的街。

  犹记得那时候并不如现在这般空寂,此间还是颇有些人气的。
  但依旧会觉得怕,会觉得这是个鬼气森森的地方,因人都缺了些朝气,像极了在墙角深井之类阴暗的角落生长出的缺乏阳光的花。哪怕本质颜色多艳丽,气味多芬芳,透出来的生气也都像是蒙上了层散化不去的暗,叫人难以打心底里去欣赏。
  初时住在那里,我还很怕见人。总觉得传闻中这里有多可怖,进来的人鲜有能再出去的,仿佛一坠便是无底深渊,再无攀上高台的可能了。
  我那时自是不懂父亲的叹息与母亲的垂泪,只知从此能免去见那些显贵之流的应酬,少了些在他们面前装作天真或是早慧的虚与委蛇,不需再为父母莫名其妙的面子而争气——从不知为何他们的脸面要应到我的头上,也就少了许多念想,多了诸般烦扰了。
  父亲失势,家中再也无钱也无权住在首都赤京,只得举家离了三代人的祖屋——那栋虽说是旧宅,时至今日却依旧不断翻新,始终应用前沿科技的楼宇。
  无人在赤京远郊相送,也自无人于此间欢迎我们。有的仅只是一双双或漠不关心、或新奇嘲叹、或空洞无神的眸子。虽然往昔也并不喜欢引来送往,却也知道此时与过去相比差了何止道里。
  在这样的围观之下,我们来到了这伴我度过大半成长岁月的街。

  初来时我还是有些高兴的。一来新鲜劲儿未过,还有不少地方未曾去得,也有不少人未曾识得;二来多了不少同龄玩伴,他们多的是我先前做梦也不曾想过,哪怕知道也不屑于尝试的孩童游戏;三来,在这段父亲最为失意的时间,很有几分疏于管教我的态势,也就助长了我每日游戏街头、乐不思蜀的兴致了。
  这时正逛到旧日里曾来过的某条小巷。一边感叹着自己对这里犹新的记忆,一边驻足在一旁看着街景回忆当初的童趣。然而却总记不得也思量不出这般趣味究竟是因何而起的了。
  这是条不甚宽敞的路。两边的行道不过能并行五人,其中一边还多出许多金属支架来。这些突兀的造物并非原先城市规划便有,而是经居民私自改造搭建而来的,所为不过是多出一片能晾晒衣物的可用之地罢了,那时却成了我们浑然天成的绝妙游戏场所。
  说来也妙,捉迷藏也好,捉鬼也罢,在晾晒的衣物与落错交叠的背面之间,数个伙伴的身影展眼间便能变作数十个,好像怎么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一般。原本小小的行道,竟成了一片出奇广阔了无边际的所在。
  能如此得我们青睐的场所于此间也甚是少见,一直到晾晒衣被者发觉一日晒完总会多出些许脏污,才被告发到伙伴们各自的家长那里。大人们或碍于颜面,或不愿多生事端,多半都嘱咐了我们不得再去。而我家家长说于我听的却是,那里可脏,别再去玩了。
  那时候不懂,为何那便能唤作是脏了?难道脏的东西不是只有垃圾才是么?
  现在却仿佛极能理解了,因我重游旧地也再唤不起一丝想要找寻幼时乐趣的心思,因这里早已物是人非,因我已彻底改头换面挥别故里与从前。
  这,可不就是脏了么。

  原本脱胎于街的我,几乎全无重回公民聚居所在的可能。但好似天真无绝人之路,自我父自发觉我已沦落如街边寻常顽童一般时,便如重拾希望般将过去诸多教养管束一并重提,我便再也不曾回归街面上与人一道玩耍了。
  我还是极听话乖巧的孩子,童年的教养总算未如雪霜化水般消融在心底里,也让父亲脸上皱纹渐展。哪怕他深知依旧希望渺茫,却也不再似前些时候一样深陷绝望无法自拔了。
  旧时楼台一朝落,千好换罹万般错。
  时过境迁,然而离开街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哪怕我苦心钻研诸般学问,在这儿却也无一展所长之处。如此一晃便是十数年。
  幸而我终得机会。适逢两大陆初次通力合作,共同兴建浮城墓园。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庞大工程,哪怕以西大陆科技之强、经济之盛,也依旧独木难支,要寻得老对头首肯,才能两相同意共同筹建。心知若不把握住这次机会,实难再寻机遇重振家业,我便不惜代价偿付出家中仅余积存,请托人将我安排至其中做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时运这次却是归于我这一边了。在经过了细致严密的体质检查之后,我被确定拥有极大可能可被培养成一名SPD。
  Soul Power Dominator.
  换而言之,我有着极优异的资质,能有机会成为万千人欲仰望而不得的神明——同样也是建造浮城必须有的无法替代的重要工具之一。
  初闻时我尚一片茫然,全然没有这样的概念,也不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心理建设。我所想所望所企盼的,原本也不过只是在工程席上争得一席之地,好在墓园浮起之日作为有功之臣替父亲赎清那些本不应由他背负的妄加之罪。
  这样的发展的确超乎我的想象,同时也让我意识到如此绝佳的机会不容错过。如果父亲知道我曾有望轻而易举地抓住他所渴望的一切,心情该有多复杂呢?
  无论如何,他现在已不会知道了。我想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在我离开的第三年,他便因心力交瘁而猝死在家中卧榻之上了。
  终究,我的努力也不曾换来他重展笑颜的那一天,一切兴许只有在天之灵能看到了。
  然而我是唯物主义者,并不信鬼神之说——何况自己也将可能成为世人眼中的神,便更不会去信了。这一套说辞也仅仅只是安抚母亲的虚妄言论。然而人有时候就需要这样的虚妄来支撑,告诉自己一切并不如眼见的那般不如意,如此这般无论怎样的波折也都能消弭于无了。

  哪怕这是一场天大的机遇,同样也依旧只存于可能之中而已。我深知其中干系,便也不敢如旁人那般欢欣鼓舞,只恐这又是空中楼阁幻梦一场。在将我捧回高台重铸希望的同时,又自在我欣喜欢愉无法自拔之时,打坠我至埃尘渊狱。
  成为SPD的过程,我早已不记得了。非是我觉得经历何等遭遇又叫我何等难以忍受,使我连记忆片刻都痛苦难当。只是我当真全然不记得这一切了,仅此而已。
  想来我已受过记忆清洗了。
  如今,我甚至已不记得当初同样参与其中的同伴们的姓名样貌,也在试图忆起时颅脑频频发出的阵痛中得出了“那绝非愉快经历”的结论。要问我现在还有何能力超出常人,我也只能支吾做声,半分也说不出来了。哪怕打心底里不愿承认,仍深信自己曾成为过神,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已与常人全无二致的事实。
  至此,这段失却的记忆便成了我心底里永恒的枯井,纵然难以割舍,却也永不再提了。
  好在时至今日,西国总算为我自己不记得分毫的努力付出支付了报酬。我们举家迁出了街,重新回到了这个物欲横流的国家当仁不让的中心,赤京。一切就好像因果轮转,总有人迫不得已地离开,又有人迫不及待地归来,我也只能努力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好叫家系深植于此,最好从此与赤京不分彼此,再也无法相离了才好。
  念及于此,我颇有些不知所谓地笑了。只盼我的孩子将来不会有幸与我一道品尝故地重游的滋味才好,哪怕这里不曾真给过我多少苦痛回忆,我也不想也不愿再回到这儿了。
  笑过了自己之后,我便转身走了。或许我本不该来,而此时重游旧地,也不过只是再无人能理解我的感怀而聊以自慰之行而已,并非当真心系故地而重游一番。
  这街,这景,与这儿的人,都该是在回忆里,也只该存于被忘却的过往里的。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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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伊甸园中有蛇,人类现在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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