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五彩砂》

【五彩砂】

　　在她年轻时，同龄人晚婚晚育，甚至不婚不育已成为很普遍的社会现象。等到她年老时，墓地也已变得供不应求起来——有太多独居老人在处理身后事时，有着单独墓室的需求。为此，在新闻舆论乃至自媒体中间，从遗体捐赠、海葬、居家祭拜，到蛋型胶囊、骨灰烟花、火星遗寿楼等一再被提及。
　　然而，终究是传统的土葬最受大众青睐，对她来说也不例外。只是，她提出的要求，对墓园的管理方来说也是很新奇的。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贸然破土，会不会惊扰先人？况且，这恐怕需要花费很大一笔……”
　　“没关系，我存了一辈子钱，单这一笔还是拿得出来的。”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新墓地的选址是她反复核对后定下的，破土、转移安置的当日她也在场。新墓室被做了额外的内封，以防止内泄外渗，凡此种种她都有过目。自从父母都故去之后，她都没有这样执着地参与进一件事过了。
　　她已是家族的最后一人了，舍她外再也没有别的近亲。或许她本也要烦恼该如何处理后事，托赖当时“独居老人临终关怀”已发展出一条完整的产业链。虽然她的财产所余不多，却也足以换来最低限度的临终关怀套餐了：每晚一次的电话慰问，及每周一次的上门陪伴。
　　当她死时，尸体没有在布满陈腐气的房间里停留太久。当晚三次电话都未得到回应时，便已有紧急救护小组上门。很快，房间里忙碌着的，便从救护人员变为了殡仪小组。柔软肢体、清洁仪表、更换寿衣，虽已无人会参加，也无需再安排葬礼，这些程序却也一样不会少。一直到她被火化，所有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显得那么的井然有序。
　　入殓仪式虽然没有逝者的亲人朋友在场，白事知宾仍郑重其事地将悼词念完。在这样安静到呼吸可闻的环境下，就连久经考验、曾送许多逝者最后一程的他，都有些心思浮动，以至于中间竟越念越轻了，好在他终于在最后时刻回过神来，没有在后辈面前出洋相。
　　离上一次打开墓室，已过去几年。因逝者的遗嘱，他或多或少已知晓将面对什么样的情景，打开后却仍是吃了一惊。墓室内是没有分装的骨灰盒的，当中理应是覆盖着一层层粗糙且似沙粒的灰棕土色的东西，却在重见天日后，反射出光的种种色彩，一时间竟晃得他目眩神迷。原本应已被敲打、研磨、压碎的骨粉，竟凝结成了一粒粒不规则的结晶状物体。那些细小的颗粒长有柱状的“枝干”，在阳光下每一支都反射出不同的光彩。原本清冷静谧的环境，逐渐被一种轻捷的、带有跃动感的氛围取代，团团的光晕也似要从墓室内跳脱出来，不，那更像是伸出手在迎接着什么。倾泻而下的新骨灰，便如江河入海般汇入其中，眨眼间交融于斯，再也无分彼此。
　　他眨了眨眼，眼前的墓室已重新封合。他无法说清先前看到的，究竟是错觉还是幻象，只依稀觉得，除却往日那种离别的愁绪之外，竟多了几分归家的欣悦。看了看手机，他有些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