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ysect - 2008/12/3 21:37:00
忧郁(1)
对于失眠者来说,夤夜的岑静是一种痛苦的回声,夜幕依然在空中,悬而未决,而新的一天的思虑、惶恐已经到来。总是这样,当过去的一天,在夜晚画上句号,那种如释重负的喜悦和茫然失措的空虚感交织涌现,多少年来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惯性:有所期待和仿佛在重压之下的规避同时勾勒出一个双重的形象。对生活的期待,使自己不断被推上一个不真切的世界的陡峰,久而久之,便以为那个虚构出的世界是内心惟一的可靠的光源,由此愈发对身边这个让自己不适的处处充满着玄机和泥浆的“世界”感到厌倦。而一旦厌倦感,像每日必然到的黄昏一样成为一种课程,这样的生活其实看起来仅仅是活着。
当厌倦超出了必要的长度,他必然要虚拟出另外一座房子,供这被尘世的履带打磨的身体居住。他依然年轻,当他每日从临街的屋内醒来,夜晚的黑,还像习习落着的沙,梧桐树的叶片因此发出“嚓嚓”的细响,犹如水流经过茅草覆盖的田野:均匀、细密。窗外的街上依然有行人,他们经过他的窗前,丈量着一棵棵梧桐树之间的距离,影子仆在地上,像凹进去的斜坡,又像挣扎的梦魇。街道宽阔像深睡的海洋,树枝敲打着他的窗户,径自掉落枯萎的树叶;而室内是更浓更深的黑,那些旧家具们在暗处醒来,发着微光,窃窃低语。
这样的紧张感其实由来已久。他记得小的时候在乡间,睡在阁楼的稻谷和沾染着鼠尿气息的连环画之间,入夏的风吹送着窗外的禾苗的清香,黄鼠狼踏着田鸡的鼓点在月光下跳舞,他握着卷曲的连环画在床上辗转反侧。表哥早已经入睡,在夜梦中说着呓语;在另外一间房子的床上,瘦弱、白净的表妹像安静的慵懒的猫,她睡觉的时候喜欢蒙着被单缩成一团。在这顽劣的一群中,表妹的矜持、清醒和沉稳,使她看起来总像个局外人。他睡在姨妈家的阁楼上,夜晚总是难以入眠。这份紧张,也许掺合着兴奋,和挥之不去的惆怅。
他身上敏感、尖锐的神经,使夜晚的身体总像绷紧的弦,这张弦,也将他的身体射出室外,在夜晚的大地上游荡。那些白天走过的沟渠、河道、密植着松树的丘陵,他在夜晚独自一人重新走一遍。他怀着一腔熊熊的火焰,像个兴奋的游魂,又仿佛一个悲愤的幼兽;而他另外一个身体,还在床板上辗转反复,在闷热和湿濡的南方的暗室内挣扎入眠。
这个忧郁少年,读完了一整箱的连环画后,开始陷入古人的生活而不能自拔。他梦想着那个身披铠甲、剑戟相向的时代,迷恋在山水间砍樵打鱼、披发行舟的景象,他希望有一个有着柳枝一样腰身的女子使她发愁,搜肠刮肚寻觅香艳悱恻的诗句。他趴在桌上,在宣纸上画下“世界”最初的影像,像个埋在纸张中的蠹虫,溯游在一个相反向度的时间里。有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户外的时间,和户内的时间,他坐在阁楼上,放眼都是郊寒岛瘦的山水,和遗世独立的风俗,这是一个使他迷狂的世界。
是的,他在楼上做梦;而大表哥正挑水回来,二表哥在院子里吹笛子,小表妹咬着手指靠在墙角看云。厅堂的躺椅,现在闲置在那里,南风吹动着中堂的字画——如果不在阁楼,他就会回到那张躺椅上去,继续夜晚的睡眠,沁凉的青砖地上,母鸡啄食他脚趾上的饭粒,老鼠们总是匆忙地进出。他裸着肚皮,嘴上挂着涎水,而醒来的时候身上总是盖着一条绣花的被毯。在半寐半醒中,他听见身边经过的踢踏的拖鞋声,姨妈边与那些抱着孩子的邻居说话,边将药棉轻轻涂抹在那些因紧张而显得羞怯般酱紫的小屁股上,银亮的钢针拔起一阵嘶哑的哭声,拖鞋的踢踏声去远了,他也沉入了深深的梦乡……有一次,他在一阵快乐的颤栗中猛醒过来,裤裆里涂满了粘稠的液体,他感到惊慌失措,而眼前还在落下斑斓的彩色碎片,像一朵朵火星熄灭在脚下。他感到那个地方的灼烫,和深深的冰凉,他久久地瘫在躺椅上,像在回味,又像忏悔。他的脸一定扭曲着,他记得眼眶里已经溢出了泪水。
那个夏天以后,他已经升上了中学,已经不太有时间到乡下去,虽然对于他来说,功课仍然是那么乏味而无所用心,他开始有了几个伴,在午睡的时间里,沉浸在河水里的乐趣,尖叫着从高高的水泥桥上纵身跳下。他已经学会了游泳,当他潜在深水里,在茂盛的水草间游弋时,浑然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他的同桌,一个更大的幻想狂,写了一篇十个作业本那么厚的武侠小说,在课堂上,像个布道者一样每次读一部分给他听。他们之间亲密无间——他甚至怀着一种感激般的心情和他交往,作他虔诚的信徒。至今他依然认为他是他遇到的最聪慧的人。他们经常一起在午睡的时间溜到河里去,像鳟鱼一样在水里浮沉着黝黑的脑袋,有时恰好河堤上走过熟悉的邻居,那天晚上必然少不了享用一顿竹筷敲打脊背的痛苦——这是父亲惯用的教育方式,他如此地迷恋这种惩罚以至于想不出更新鲜的招式来对付他,这一点一直被他轻看着。同桌仿佛是一个天使,带着使命来到他身边制造短暂的欢乐,但很快就被上帝召回去了。有一次,他同他的舅舅(一个回来度暑假的大学生)一起去河里游泳,之后再也没有从河里回来。他的尸体也是几天以后才在邻县的一个河段里被发现。他重新陷入郁闷和黑暗中,但比起以前更加不快。课堂上,他的神思变得更加飘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板,上面的符号和字母像是天书一样令人难懂;他听着窗外的鸟鸣,身体又开始大步流星地在野地上游荡。
他需要拯救。恰好有这样一个人来到了他身边。夏天过后又是一个夏天,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像是猛然之间一夜就成熟起来——还来不及回味那顽劣、无知的过去,像是一个人经过的那些站台,来不及栽上一些树苗,或者在墙上刻下留言,就被到站的火车给带走了。他的生命在这个时候拐了个弯,他驶上了另外一条轨道,而以前那一条像根假肢,突然从身上断裂下来。他意外地被一所学校录取了,他原先是个盲目、瞎逛的囚徒,就像一个惯于潜在水里的人被人从水里拎起来了,炫目、白亮的日光使他的眼睛感到疼痛。他一下子失去原有的舞台,生活的场景像道具一样纷纷从脚下撤去,他被一卷行囊押上了列车,一个漫游者,来到了真正的陌生之地。
曾经有个女人,像他一样对世界发愁,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就梦想着有一片盛开着野矢菊的旷野,和一只在溪流上转动的水车,她希望有一只排箫,永远停留在唇边。就像睡眠只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显得心满意足一样,她用歌声当作擦拭屋子的清水——她不停地唱那些古老的情歌,来驱逐蒙昧的岁月里等待的慌恐。那些歌声对于他苍白的内心来说,不啻是驱寒去热的药剂。他在画室里,在沉睡的石膏和天窗泄漏的光线之间,在画板上用铅笔勾勒出莲花和海葵的形状,他使劲往这些尖细的线条之间涂上忧郁的湖蓝和温暖的象牙白的颜色。
他们每天在一起,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他们炙热的心中仍然埋藏着过去了但并未消亡的世界;或者说,仍然在等待。他们并不懂得真正的爱情的真谛,因为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并不会使初生的蓓蕾,恰到好处地开放。但这样的情感的出现,却会催生艺术、诗歌和痛苦的哲学,他通过对她的爱,来加倍地爱着一个虚拟的狂想的世界。当他得到爱,却只感到痛苦。他跌落到一个种满了罂粟花的斜坡上,像是怀着乡愁一般的忧郁,他的笔尖灌满了蓝色的汁液。她无辜地成长,在青春的闺室,练习高贵的艺术。他希望有一个女人,成熟、性感和优雅,他们能够在一起,喝酒,听音乐,亲吻。她每日盘腿坐在屏风前,黑发和白色的睡衣像流水一样倾泻在地上,瓶子里插着赭色的干花,窗帘一尘不染地垂挂,紫檀木桌上的唱机里,碟片在均匀地旋转,地板上是狼藉的杯盏。他幻想着这样一个房间,和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幻想着这样一种爱情:暂短、艳丽、注定伤害但很快复原。但夜晚重新降临,蜃景消失了,他从白昼的梦幻中清醒过来。当夜晚来临,他怀着喜悦和惆怅的心情,望着窗外的天空繁星闪烁,燃烧的陨星发出刺目的火光,他需要一种激情,来释放内心的压抑和痛苦。他爱她,但又感到不需要她,他在回避着和她的相见。
她来到他的生活中,只是使他看清了自己的沉湎、软弱。然后,她消失了。多少年来,他试图告诉自己,她是不存在的,只是他为了塑造一个完美的形象让自己来膜拜,他爱的不是她,而是爱自己爱情的那种方式。然而,在过去了的时间里,她的形象愈发地清晰起来,这份对异性最初的激情,像持久奔流的河水,并未在岁月的河床里干涸。当他明白到这一点,他知道失去的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校园对面是座沙洲,每天黄昏,满天的乌鸦聒噪着落入树林,赣江绕经沙洲无休止地流淌。这座小城有着生硬的方言,和古老但干净的街巷,每年春江水涨,浑浊的江水淹没了沙滩的荆棘、木槿和青绿的菜地,水面几乎与大街齐平。而她忧愁地靠在窗前,这一年春天,她从老家奔丧回来,忧郁在她脸上加深。他感到无所适从,距离在两个性情如此相似的人心中越拉越远,而裂缝一经产生,他只能仰望一座至高的建筑在头顶上坍塌。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门陌生的艺术,他只适合在自己想象的房间里居住。他孤独的身影经常在江边的沙滩上出现,肩上背着画夹,他摊开画纸,笔头落满了乌鸦、云彩、帆影、白鹭桥孤寂的弧度。在对风景印象式的描摹中,他重新找到了一种乐趣,如果一种乐趣,不需要借助语言的表达而仍然能够持久,那是他终身都打算用来受用的。是的,爱情已经短暂地从舞台上谢幕了,他重新回到了一个自我的世界里。
在另外一个城市,每年冬天,雪无一例外落在长江对面便止步了。但这依然是个以寒冷著称的城市。在一间缺乏暖气设施的房子里,他蒙着被子听见呼叫的北风拧着事物的耳朵,他想入睡,但寒冷一次次将他唤醒。他曾经去过不少地方,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居住,停留,呼吸这地方的气息,一次次暗恋,承受着意外的喜悦和注定的挫败。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逃亡的计划,而停留的耐心,只是为逃亡留下更长的伏笔。他一次次地进入,一次次地逃离,去过那么多的城市,谈不上对哪一座热爱。他只是在练习着逃亡。像一只飞翔的鸟,但远谈不上自由。
他迷恋上坐公交车,去往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郊外、湖边、校园、闹市的中心。他把这公交车当作驶向往昔的地铁,实际上这里的每一处对于他都是第一次涉足。他在脑子里盘算着每一次假想的相遇,他已经错过了羞赧的年纪,那些和他交臂相遇的女人,像夜晚熄灭的灯盏,不能持续将他的灵魂照亮。他是个在精神和肉体上有着双重洁癖的人,他来到人群中,但又感到他们并不需要他,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老人(在他看来,唯有老人才能像婴儿一样纯洁),只有老人才能跟陌生的、冷峭的冬景相宜。他总是与环境冲突,像受缚于笼中的困兽,像个“寒冬夜行人”(卡尔维诺),裹紧了风衣,走在漆黑的梧桐树下。他记得一个去处“杏花楼”,一个亡故的明代的王妃的遗址,他遇到一位清朗的少女,他们坐在石碑上,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在趣味上也相去甚远,但是他们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一天。这个女子,突然惊醒了他内心里深埋的一个亡魂的影子,一个纯洁的“幻想狂”,像是在他的眼前重现。她像他过去的同桌,在水里游玩了那么久的时间,终于来到了他现在的城市。而在一个并不为她的君王所宠幸的妃子的故地,他看到一个充满力量的、年轻的灵魂在湖里游动;而他总把自己当作一幅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座被腐败的时间充满的旧房子。
他像一首老掉牙的歌:“曾经错肩无数疲惫的归人” (姜育恒),在暗影交错的午夜,看到往事的银幕上来自童年的投影。他一直看不清楚内心真正的喜悦、困惑、痛楚的根源,他总把这归结于他的蒙昧的过去,他的成长。小的时候,他经常在姨妈家渡过,那个宁静、闲逸的村庄,在时间的河道里摇摇欲坠,姨妈遭受了精神上的极大痛苦,皈依了天主教,大表哥大学毕业以后留在异地,二表哥命运多舛,生活的折难使他过早地放弃了艺术,在一个僻远的乡村干着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小表妹十五岁离开家乡,后来远嫁广东,之后他们几乎没有再见过面……那个带着明清遗风的乡村,像一个梦一样滞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像一个被空虚填满的气球,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飘荡。城市像棋盘纵横交错,他像孤军奋战的小卒,曾经,他喜欢搭上一辆辆公交车,坐在陌生的人群中,去往一个个陌生的地方,现在他喜欢呆在屋子里,一整个冬天不愿出门。他靠在书桌前,头颅缩在衣领里,两只手掌夹在两腿间反复搓揉着取暖。在电脑闪烁的蓝色银光屏上,他看到三十多年的光阴呼啸而过,他看到一列轰隆隆的火车在夜晚的平原上飞驰,路灯、树林、村舍、蒙在窗上的脸,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不断地切换。他像个深思熟虑的导演,看着屏幕上自己平淡而沧桑的过去,惊异上帝对一个平凡的生命个体赋予的如此精密、繁复的过程,他们截然相反,决不雷同;他看到上帝给一个人子制造的那么多的欢乐、忧愁,美丽的相遇和更多的错过;他看到上帝塑造的他的躯壳、思想、灵魂,他看到上帝的善良,同时也看到他的残忍;他该感谢他给予他的优秀的部分,同时也因为无法摆脱自身的局限而感到深深的烦恼。他看到电脑屏幕里映现的那张忧郁的、虚幻的脸,和紧紧贴在火车窗玻璃上的脸,来自同一个人的身上。奔跑和静止,这两者都属于他,属于他过去的时光和未来的时光。
水羊 - 2008/12/3 23:09:00
:miffy2: 對我這理解性低的人,果然還是看不懂........
既夢幻又虛擬漂汒.........
而且還有KEY的味道在裡面........
是寫的很好啦.........只是.......稍微地..........抽象.......